11月,嵊山派出所民警王佳辉。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

11月,嵊山派出所民辅警合影。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

11月18日,民警王佳辉在和村民交流。新京报记者 孙霖婧 摄

2021年,航拍嵊山岛。嵊山派出所教导员 刘伟波 摄

7.13平方公里的小岛,被2900平方公里的大海包裹着远离陆地。

在浙江省的最东端,嵊山岛装载着绝壁、渔村、“海岛尽处”的传说,以及7000余名居民的生计。9名民警、6名辅警守护着这方天地的安全。

这里是舟山渔场的中心。每年九月到春节前是生产季,海上漂起养殖贻贝的泡沫浮子,各地的渔民驾船来到这里,马达轰鸣,带着网闯进风浪。

嵊山派出所的很多警情都和海有关,渔民遭遇险情、海上发生纠纷、台风卷着怒浪侵上小岛……民警们都见识过大海残酷的一面。岛上没有电影院、没有商场,连网购快递都比城市要慢一些,但也少不了鸡飞狗跳、家长里短,需要民警们用更多耐心去抚平。

这些民警多是刚毕业的“90后”,小岛派出所的工作和他们此前的学习与生活相去甚远,但总要去适应——

平原长大的,开始习惯小船和海浪;爱独处的,熟练地跟大嗓门的人打起了交道;独守岛外离岛的,当起了数十位老年人的“跑腿代购”,“不求做英雄,只希望做岛民的‘自家孩子’。”

1 “像淹在水里一样”

杜涛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突然行不通了。

他生在广袤的平原,彼时,要打开一位老乡的话匣子,只需一句“地里的活干得怎么样”,而现在,拉近距离的窍门是“鱼的收成如何”——最好还要用他其实根本听不懂的方言。

大学毕业后,杜涛考入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,因部队转制,2019年4月底、5月初,他被分到嵊山派出所,成为一名责任区民警。

嵊山是浙江省最东的乡镇,隶属舟山市嵊泗县,嵊泗列岛最东。有人说它是海岛的尽处,古人口中的“尽山”。这里农田罕见,只有大片的山、海和天,人们的生计装在船和渔网里。

在地图上,它像漂在蓝色海面上的一片碎纸屑,一条主路沿海蜿蜒,开车十来分钟,就能从岛的最东边走到最西边。

镇里只有一个派出所,9名民警、6名辅警守护着7000余人的安全。他们多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,11名“90后”中,有7名“95后”。

平日里,民警吃、住都在派出所,对他们来说,这里没有下班时间,“上了嵊山岛就是工作。”

岛上不流行城市里时兴的娱乐方式。这里没有电影院,也没有商场,连网购快递都比城市要慢一些。此前的大风天,船只停航,快递员吐槽,“攒了8天的量。”有民警在网上买了雪糕,收到快递发现什么都没有了。

辖区里不只有7.13平方公里的陆地,还有2900平方公里的海域。派出所的工作离不开船,无论是海上处警、外出参加培训,还是把嫌疑人送往县里的羁押场所。有时,民警还要在渔港内巡逻。几人站在船头,对海上人员进行安全作业和反诈宣传。

一次,有船员和老板闹矛盾,想要下船,但夜里回不来,便报警说有人要害他。民警们紧张起来,回拨电话又打不通。天太黑,一时难以确定是哪艘船,多方联系才锁定了报警人的位置。民警找来小船,立马出海,发现是假警后,大家悬紧的心终于放了下来。

杜涛第一次坐船是8年前,那时他还在南京读大二。从桥南穿到桥北,平日里都靠走,那天,他特意花十几块钱,买了一张轮渡票。离开坚实的土地,看水面在脚下划开,一米八几的北方小伙连连感叹,“哇,好新鲜啊。”

再也不会有那种新鲜感了。工作后,塞惯了馒头的胃开始塞海鲜。一次防抗台风任务结束后,杜涛睡在船底部的舱里,枕着船壁外“咕嘟咕嘟”的海浪声,“像淹在水里一样。”

在海平面以下,他睡得异常安稳。

2 “吃苦是不怕的”

跟许多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样,民警王佳辉也是在海和天之间长大的孩子。嵊山西边不远的那个叫东库山的小岛,是他的老家。

初中以前,每年暑假,他都要去那里住个十来天。睡着木板拼起来的床,踏着被太阳和月亮轮番亲吻的柔软沙滩,一猛子扎进浪花里,跟着海鱼“扑通扑通”地游。

警校毕业后,2019年5月,王佳辉以舟山市公务员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被分到嵊山派出所。所长给了他两个选择,管理场所,或者——去壁下。

嵊山派出所管辖着4个村,其中3个都在嵊山岛,唯一一个岛外离岛的村,就在北边的壁下岛。

在嵊泗县待了20多年,王佳辉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座岛,同事都说那里条件艰苦,他却觉得,“吃苦是不怕的。”

当月,带着几件换洗衣服,在船上颠簸了半小时,他第一次登上壁下岛。到处是废弃、闲置的房屋,妇女在太阳底下铺开一片红彤彤的虾子,岛上的年轻人都走了,这里的常住人口不过五十多人。

上坡,来到警务室,他开始打扫卫生。警务室分里外两间,外间摆放着桌子和椅子,里间有两张木板床。他扫出一大堆灰尘和垃圾,但赶不走屋子里的潮气,枕头总是发霉,床板也有霉点。

条件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,“本来以为只是换个环境办公,来了之后发现,吃饭、睡觉、喝水都要考虑。”王佳辉说道。

手机信号也差,发微信的时候,消息框前的小圆圈一直转。但初到这里,王佳辉有很多事情要做,也并不觉得无聊。走访,交流,居民的信息和诉求被他记了满满一个本子。

扛得住各种难题,但他扛不住蚊子咬。海边的黑蚊子最凶,咬后一礼拜还在发痒,一个月后留个疤,三个月后才能消掉。

王佳辉囤了很多驱蚊药,每次上岛,先把警务室的各个角落喷一遍,“当空气清新剂用”,几天就能用空一瓶。床底下还总趴着蜈蚣,睡前,王佳辉都要把空调开到17℃,“把它们冻走。”

第一次去壁下,他住了五六天。再次回到嵊山,熟悉的环境都带上了光环,“虽也是个岛,怎么那么好,像个大城市一样。”

3 “做岛民的自家孩子”

像浪花揉进海面,爬上爬下,风里浪里,制式皮鞋走坏一双又一双,这些海岛尽头的“蓝警帽”们,成了嵊山岛民们的“自家人”。

作为所里最年轻的民警,23岁的方晨哲很受社区大姐们的欢迎,见了面总要开玩笑、拉家常,“找女朋友了没?”

岛上小巷子多,交织着,弯弯绕绕地依山而上,旁边是门牌号杂乱的民宅。刚来的时候,方晨哲常迷路,爬上爬下,走着走着就回到原地。后来,每到一处从没去过的地方,他都拍个照,熟悉一下,方便再找到。

事实上,对大部分年轻民警来说,在嵊山岛上遇到的警情,与他们此前的生活和学习相去甚远。

24岁的周泽琪虽然也在海岛长大,但在人生的前23年里,他几乎没接触过渔民。在警校里,他学的是刑事科学技术,整日研究的是如何勘查现场、拍照、检验痕迹,没学过如何调解家庭矛盾。

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,总怕自己无法胜任。但一年来,他也在成长,从一开始事事请示领导,到现在能够随机应变。

磨合是件微妙的事,比如,尽管至今也讲不出一口地道的当地方言,但没人质疑杜涛的能力。

他调解过时间最长的纠纷,历时八个月,涉及三代人,曾参与过的人都劝他不要管、“弄不好的”,“但我现在搞成了九成,还差一口气没缓过来。我是一心想把这个事情给解决掉。”

他有自己的优势。岛上的本地人因为互相熟悉,不易起冲突,冲动的往往是彼此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外地人,调解矛盾时,他们对同是外地人的杜涛更信任。

有些融合,则是时间和付出慢慢发酵的产物。每个月,王佳辉要去壁下待两周。去之前,都要打电话问问岛上的人需要什么,扫把、拖把、柴米油盐……像个代购一样,他总是拖着一堆货物上岛。

壁下警务室旁边住着61岁的童师傅,没有子女,靠理发为生。在一次聊天中,王佳辉得知老人需要长期吃胃药,每次来都会自掏腰包给他买几盒,顺带还给他买些肉。

老人不舍得,总说留着过年吃,王佳辉心里酸,“离过年还有两三个月,我就跟他说,不要舍不得,以后还会有的。”

王佳辉不会做饭,在壁下的日子,三餐都靠饼干和方便面打发,“我觉得是来工作的,没那么多要求,饿不死就好。”但一来二去,小卖店的老板娘张阿姨看不下去了,叫他来家里吃饭。王佳辉不好意思,张阿姨急了,“这人怎么回事?”

被嗔怪里浓浓的善意煨着,王佳辉觉得一切都值了,“不需要做小岛的英雄,做五十多个岛民的自家孩子就行。”

4 寒潮和台风里的守护者

今年跨年,遇上寒潮,王佳辉特意提前来到壁下岛。

“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冷的天。”他穿着一条单裤,冒雨翻过两座山,到了北侧的野猫洞,用棉被把四口水井的抽水管包好,防止冻裂。

比这更让他头疼的是台风。

几乎每年夏天,台风都要来岛上抖一抖威风。台风来临前,转移群众、加固门窗都是必备的工作,王佳辉还要清理壁下岛上的沟渠,以免排水不畅,再帮养殖户收好生产物资。

去年夏天,台风过境的晚上,壁下岛停了电。岛上有贻贝加工厂,居民家里也有冰箱、空调,王佳辉想着要赶紧恢复电力。

他和电工师傅魏海胜一起,往变压器的方向走。风雨都来了,山路泥泞,水哗啦啦往下冲。变压器在海边,海平面已经和脚齐平,浪卷了好几圈,碰到岸边的石头就往上冲,他们躲在墙后面走,才能不被浪扑到。

修好,又停电,再修好,再停。一夜间,停了五次电。王佳辉没怎么睡,一次次地冒雨出门。

恶劣天气,往往是民警们最忙的时候。在嵊山岛,民警也在街上巡逻。

有时候,浪把路面打塌陷,他们要设卡,防止路人经过。总有养殖户想抢救渔网和财产,担心海上的贻贝被吹走,隔一个小时就要出门看看,他们都要下车劝阻。有小孩子发烧,有人犯了哮喘,准备不足的游客没有带够药,他们也负责送医、找药。

危险是难以避免的。台风天,浪从车子上整个砸下来,前挡风玻璃一片水,什么也看不清,走路更是费劲。

他们都见识过大海残酷的一面。风浪无情,渔船上劳作的人需要时刻注意生产安全,以避免海难事故发生。

今年夏天,有船只触礁,船身倾斜,10多个船员被困,民警方晨哲和同事乘小船去营救。浪太大,把他们的鞋子都打湿了。到了现场,方晨哲固定好一根绳子,让船员们顺着绳子下到小船上。

“人在船在!”只剩固执的船老大不肯下来。船员们先离开,方晨哲嗓子都要喊出血来:“人要紧!财产损失了还可以再赚!”十五分钟后,一船人终于被安全转移。

5 海岛尽头的年轻人

大风要来的时候,嵊山岛总会灌进好些人。

他们都是在海上漂泊数天的渔民,小麦色的脸庞油亮。11月21日,根据天气预报,傍晚要起高达9级的西北风。从中午开始,渔船一艘接一艘泊进码头。

理发店和洗浴店忙碌起来,超市把大包装的米面粮油摆在门口显眼处,黄澄澄的橘子被买走了一兜又一兜。天暗了,近海处白色的渔灯连成片,像星群坠进了海面。在逼仄船舱里蜷起的神经被酒精一点一点泡开,人们放松下来。

嵊山派出所的民警比平日更紧张。从现在到年底,是冬汛季节,来捕鱼的小工本来就多,扎堆上了岛,酒后又容易起冲突。民警们分工,有人紧盯监控,有人在路口设卡检查,有人在街道上巡逻,有人巡查涉酒场所。

按规定,外来人口在岛上居住三天以上就要办理暂住证,离开后三天内要注销。但很多人开着渔船来,很难在任何现代数据系统上留下痕迹,信息的采集都要靠责任区民警的入户走访。

跟全国5.4万个基层派出所没太多不同,平日里,嵊山派出所的民警处理的,也多是些“鸡毛蒜皮的小事”,还总要和一大摞密密麻麻的名单打交道。

岛不大,情分是街坊四邻最强大的黏合剂,但有时也会成为民警们的“消耗”。方晨哲曾接到求助,说“晒的衣服没了”,出警到半路,又接到对方电话,“被朋友收走了。”还有人报警说“电动车没了”,方晨哲盯着监控看了几个小时,眼睛正酸痛,报警人又来电,“被朋友开走了。”

岛上还有不少景区,人们慕名而来,观赏刀削般的东崖绝壁,造访被植被接管的无人村落。每逢节假日,民警们就会戴上旅游警察的袖章,带着药箱等装备,去景区来回巡逻,应对时不时来自游客的求助。几天下来,皮鞋磨损得很快,方晨哲特意买了运动鞋备着。

据副所长陈超介绍,2021年上半年,嵊山派出所共接有效警情114起,较前三年平均值下降16.81%。“可以说,以前我们是以打击为主,现在服务比较多。”

“遇到困难,都会首先想到警察。”陈超说,帮助群众是最让他们有成就感的。

按照惯例,所里的民警待满三年后,可能会被调离。比起老警员,这批年轻人理论知识记得更牢,新的科技设备也上手更快,但经验不足。“这里是青年民警从警工作的第一站,是锻炼新民警、培养业务能力、培养和群众打交道的基础能力的地方。”陈超说道。

这里到处都有年轻的证据。寝室的抽屉里,塞满了洗面奶和面膜,桌子上摆着钢铁侠,接待室里放了体重秤,谁偶尔午饭吃太多,都要去称一称。

派出所也常组织烧烤活动,年轻的男孩子一起打篮球、打游戏,有时还一起夜跑,跑过长长的三礁江大桥,抬头一望,全是星星的天空像一条柔软的毯子。

新京报记者 彭冲 孙霖婧